现在戏曲界普遍存在这种现象——作曲家把唱腔写得越来越高、越来越繁复,演员则铆足劲地唱,旦角都快唱成花腔女高音的范儿了。而观众喊好这一与戏曲演出如影随形的现象,更像是带刺的玫瑰——
“好!”谭正岩一段“这一封书信来得巧”甫一落腔,剧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6月20日发生在北京长安大戏院的这一幕,对戏曲观众来说再熟悉不过。演出以柔婉优美见长的昆曲、黄梅戏时,剧场内或许还相对安静些;京剧、河北梆子等声腔高亢激昂的剧种,尤其容易激起此起彼伏的叫好。
喊好几乎始终与戏曲演出如影随形,喊了上百年,而今却“喊”出了几许忧思。
交流互动还是拆台捣乱
观众看到会心处,发自肺腑地为演员叫好,这本是自然而然甚至不可或缺的。“红生泰斗”李洪春之孙——北京京剧院武生、红生演员李孟嘉认为,恰当的喊好是需要的,这是观众与演员之间的一种互动、交流,“比如演员使了一个甩腔,或一个漂亮的亮相,观众喊好说明他们认可了这种艺术处理,演员心里也就踏实了。”
观众的喝彩对年轻演员来说更显重要。刚刚从中国戏曲学院毕业、进入北京京剧院的旦角演员白金表示,年轻演员不像老艺术家那般,可以在台上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我们年轻演员知名度不高,很希望在不破坏剧情和人物形象的情况下多卖力气,要下观众一个好来,这对鼓舞我们的信心、让观众记住我们很有帮助。”
然而喊好是带刺的玫瑰,喊得恰当,会拉近观众和演员的距离;一旦喊不好,会带来很多尴尬。
比如剧场里在上演昆曲《牡丹亭》,杜丽娘心系柳梦梅,相思成疾几欲病逝,这时候观众一旦喊好,就不免大煞风景。这一点,北方昆曲剧院名旦魏春荣深有体会:“观众在悲情戏甚至人物快要去世的时候盲目喊好,演员会觉得很难入戏,尤其是那种领掌式的喊好,或许观众是好意,但的确很搅戏。”
不适当的喊好不仅影响演员演戏,也会影响其他观众欣赏表演。一位深爱京昆艺术的李先生就曾深受其害,他曾在北京大学百周年纪念讲堂看刘桂娟主演的《碧玉簪》,“当时第一排的边上有位男观众,喊好喊得特别频繁,我坐在第三排看戏很受影响。”
心领神会还是附庸风雅
如果说只是在该喊好的地方声音响亮些,那也无非是被艺术感染而太过激动而已,无可厚非。倘若是不分时机乱喊一通,背后可能就隐藏着审美趣味扭曲的大问题。
听程砚秋上世纪40年代的《锁麟囊》录音,“忙把梅香低声叫”一句的“叫”字,其行腔并不像今天程派演员唱得这样百转千回,而是将技巧运用得很节制,但观众的反应非常热烈,当时的媒体评价这个“叫”字唱得“腔中有腔”,听来十分过瘾。相比之下,当下的观众似乎更加“重口味”,低回婉转的细腻已经不大容易打动他们。李孟嘉说:“我跟家人学戏,学的是演戏的规范以及怎么用美感征服观众,但是今天的观众更偏爱狠的、猛的表演,演员‘洒狗血’才更容易引来叫好。”
李孟嘉的感觉并非特例,许多戏曲中人都感到观众的审美趣味与早年不同了。沈阳师范大学梅兰芳艺术研究所所长肖迪教授说:“当今的文艺市场十分多元,摇滚乐、重金属、各种大片等具有视听冲击力的艺术样式层出不穷,观众变得重口味并非不能理解,但这种趣味绝不是戏曲欣赏的正途,必须加以矫正和引导。”中国戏曲是以歌舞叙事抒情、塑造人物、表现美感,如果一味追求高音、繁腔以博人一笑,那无异于把传统艺术等同于杂耍,降低了艺术的品位。
委曲求全还是饮鸩止渴
据说当初梅兰芳有一次演出《霸王别姬》,由于当天嗓音状态不好,故而加大了虞姬舞剑时的动作力度和幅度,试图弥补嗓音欠佳的缺憾。可次日梅兰芳便收到观众来信,这位观众表示理解梅兰芳试图以舞蹈弥补嗓音以营造良好剧场效果的心情,但是并不认同,因为艺术的表达分寸感很重要,往往过犹不及。前辈名家创造了登峰造极的艺术,与当时观众中知音众多有很大关系,观众的审美趣味对演员的影响不容小觑。
在传统戏曲市场并不十分景气的今天,喊好带来的热烈的剧场效果让很多演员和创作者颇为倾心,以至于过分追求剧场效果的同时,艺术表现出现了偏差。“现在戏曲界普遍存在这种现象——作曲家把唱腔写得越来越高、越来越繁复,演员则铆足劲地唱,旦角都快唱成花腔女高音的范儿了。”魏春荣对此心怀隐忧。
前不久,某京剧旦角演员在京演出《玉堂春》,对《三堂会审》一折的几乎每一句落腔都进行了复杂化处理,唱腔繁复且刚劲有力,自然很容易获得满堂彩。可是试想,柔弱的苏三年纪轻轻,身遭冤案,起解后一路奔波赶到太原,随即被三位大人会审,她在公堂上的心情应该是委屈、害怕、忐忑的,身体状况应该是疲惫、虚弱的,力道十足地频频甩腔,岂不生生把苏三演成了萧太后?
仅仅为了要掌声而运用技巧,无异于饮鸩止渴。高音不是不能有,而应安排得巧妙、合理,与剧情、人物相得益彰。朱维英、齐欢师徒联手打造了即将于中秋节与观众见面的梅派历史神话剧《嫦娥奔月》的唱腔和音乐,其中“泪飞顿作倾盆雨”一句的“雨”字,运用了梅派艺术中非常少见的突然翻上去的高音,以表现“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复杂情愫,这就把技巧融入情节和感情中,坐唱时的效果就已十分感人,让观众在痛快淋漓地听高音时,获得真正的艺术享受。
多年以来,各剧种新编戏的流传度普遍不如传统戏高,为追求剧场效果而使得唱腔难学难唱是一个重要原因。而且,繁复的唱腔也未必就好听。如何在剧场效果和艺术表达之间求得平衡,对观众的审美趣味加以引导,使戏曲艺术良性发展,是喊好“喊”出的大忧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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