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引子
北京人爱看戏,而且看戏有讲究,讲究的是“好听、好看”。戏台上人物的喜、怒、哀、乐要有一种“好听、好看”的外包装。譬如哭,无论嚎啕大哭,还是嘤嘤啜泣,既伤身子,又不受听。京戏有了“外包装”——场面锣鼓起【哭头】,乐师调之以宫、商、角、徵、羽,演员唱得抑扬顿挫,观众则听得怡然自得。【哭头】落处,台下一片彩。人家在那儿哭呐,您叫什么好?还从没有人提过这样的意见。舞台上下早就有了默契,只要好听,哪管哀鸿遍野!即便是动枪动刀杀人,台上刀光剑影,却不见一丝血痕,被杀死的那个人翻一个“抢背”,人飘在空中,轻轻落下,接着一个“崩登仓”的身段锣鼓,人死了,台下也能迎来一片彩。人死了你叫什么好?错了!咱们不谈人,谈的是身段——漂亮,好看。北京人看戏讲究的是“好听、好看”。他要品里面的滋味。
看戏的讲究品,演戏的更要讲究品,而且要比看戏的品得深,品得实。演员品戏可不像台下观众那样怡然自得了, 这里面要有真功夫,从小练起,唱、念、做、打,一招一式地学,一招一式地练,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上台演戏,还有讲究戏情戏理,无论是三皇五帝、忠臣义仆、侠客英雄、才子佳人,各色人物都要把他琢磨个透,才能“装龙像龙、装虎像虎”,才能让台下的观众看戏看得有品味。所以,做演员的一生注定要和戏里面各色各样的人物去打交道,整天生活在戏里面。年深日久,戏里面的人生遭际,无形中就要影响到演员的生活,影响到他们的情感历程,在艺人的人生境遇中,也便衍生出形形色色的生活景观。
民国初年,北京城里的京戏演的红火,曾经由山陕一带流传至北京的梆子戏已经势头减弱。虽然如此,梆子戏也不甘示弱,仍在同京戏争个你高我低。
梆子戏里有一出大戏,叫《王宝钏》,演的是唐朝的一个叫花子薛平贵,娶了一位品貌出众、端庄秀丽的相府千金王宝钏,日后做了皇帝。
唐朝的皇帝姓李,姓薛的怎么当了皇帝?《王宝钏》这出戏演了百十来年,从没有人在这个问题上较过真儿,竟然有滋有味的看了百十来年。现在的青年人已经不怎么琢磨这戏里面的滋味了,可当初的青年人却往往从戏里面女主人公王宝钏的身上,品味着人世沧桑的甘苦,憧憬着苦尽甘来的人生景况。
梆子戏青衣演员张秀琴做过王宝钏的梦。
张君秋之母张秀琴
张秀琴有一副清脆高亢的嗓音,扮相俊美,演技出众,一次“菊部坤伶竞选”中,张秀琴名列第五,在观众中享有很高的声誉。前门外大栅栏戏园子门前,只要张秀琴的名字出现在水牌上,观众便趋之若鹜。《王宝钏》是张秀琴上演的剧目之一。
王宝钏很痴,一位相府的千金小姐,偏要嫁一个要饭花子。其实,王宝钏是有眼力的。“二月二,龙抬头,梳洗打扮上彩楼”,上彩楼抛球招亲的头天晚上,王宝钏在花园焚香祷告,祈求上天为她配一个如意的郎君。此时,花园门外一声巨响,王宝钏开门一看,一片金光闪过,门前昏睡着一个乞丐。王宝钏暗想,此人金光缠身,必定不凡(旧戏演到此时,台上要上一个“龙形”,兜个“圆场”再下场,以此示意这个乞丐为龙的化身)。唤醒了乞丐,问清他的名字叫“薛平贵”。二人约定第二天彩楼前相会,王宝钏把彩球抛给了薛平贵。
王丞相岂肯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要饭花子?王宝钏却认准了薛平贵是上天赐予的如意郎君,认准了薛平贵日后有九五之尊,宁肯同父亲“三击掌”为誓,断绝了父女关系,同薛平贵住在破瓦寒窑过苦日子。薛平贵从军出征,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后,薛平贵果然做了皇帝,王宝钏成了皇娘娘。戏里面王宝钏头戴凤冠,身穿霞帔,有一段脍炙人口的唱:
想当年平贵是个花儿模样,到如今头戴王帽,身穿龙袍,腰横玉带,足蹬朝靴,端端正正,正正端端,驾坐在金銮。这才是苍天爷爷就睁开了龙眼,再不到武家坡前去把那菜来剜。
张秀琴有滋有味地唱着这个名唱段。一边唱,一边品味着她憧憬中的如意郎君。
张秀琴有了如意郎君,他叫滕联芳。
滕联芳是江苏丹徒人,在北京的交通部供职,爱看戏,常和朋友们到前门外大栅栏的几个戏园子去看戏。大栅栏这条街里的戏园子多,由东往西,进口不远是庆乐园,再往里是三庆,临近西口还有个广德楼。大栅栏里有个小胡同叫门框胡同,门框胡同里还有个同乐园。那时候张秀琴挺红,爱看她演戏的观众很多,滕联芳是其中的一位。
北京的戏迷有个习惯,看完戏,因为喜欢这出戏里的某位演员,就要到后台去看看本人,随便套上几句话,哪怕是只道声“辛苦”,也能心满意足地回家,觉得今天晚上过足了戏瘾。张秀琴在后台卸妆常要和这些戏迷们周旋。这些人不能得罪,演完了戏无论多乏也得同他们敷衍。戏班里称他们是“捧角儿”的,“捧角儿”的在观众群里有影响,你唱得好,他在台下鼓掌、叫好,引起周围观众对你的注意。这比报纸上的广告宣传作用大。
张秀琴看出滕联芳不同于一般“捧角儿”的,不是身上油汁麻花,说起话满嘴吐唾沫星子的,那种人就会说个“棒”字,用“棒”来夸赞张秀琴的唱,再若形容张秀琴唱得怎么棒,他没词了,顶多再加上个十分热烈而又十分粗俗的字眼──“真他妈的棒”。
滕联芳不然,白净的面孔,一身干干净净的蓝绸大褂,白袖口挽在外面,透着清爽。说的是一口江南官话,不紧不慢,恰到好处——“张小姐的声调真是柔情似水,蛮令人感动的。”这样的词语,张秀琴在别的“捧角儿”的嘴里决难听到,因此滕连芳在张秀琴的心目中就印象极深。一来二去,两个人私下里有了来往。
张秀琴在台上唱的更加有滋有味儿,因为台底下坐着滕连芳。
她决意嫁给滕连芳。终于有一天,张秀琴向她娘吐露了心声。这在张家引起了一股不小的波澜。
张秀琴家里七口人,娘、哥哥、嫂子,还有三个侄儿。哥哥叫张云台,是个鼓师,在帮子里是个“好佬”。张秀琴是个“好角儿”。一家人的日子靠兄妹俩人演戏挣钱支撑着。按戏班的规矩,好角挣的是包银,鼓师挣的是戏份,包银比戏份多。张秀琴走红,戏班挣抢着邀她演戏,她便常常在同一个晚上走几个台口,赶演三四出戏,这叫“赶场”。
“赶场”很辛苦,刚刚在一个戏园子里演完,来不及卸妆,就得赶到另一个戏园子里去演戏。那年头专门又一种包用的轿车,“角儿”赶场常要雇佣轿车。轿车像娶媳妇用的花轿,但不是用人抬的,是用一头小毛驴驾辕拉着走的。里面很窄,只能容一个人坐。张秀琴演完戏,脂粉未退,头上的饰物未不卸,由戏园子的后门出来,轿车早在门外候着。车把式一掀门帘儿,张秀琴就钻入轿车,脸一转坐下,车把式放下车门帘儿,徒步在轿车旁,赶起小毛驴就走。不耽误下一个台口演戏。
“赶场”辛苦,但挣钱多。张秀琴撑起大半个家。这样,张家的日子还算宽裕,略有积蓄,便置办些合身的私房“行头”,演起戏来更有光彩。
张秀琴要嫁人,家里犹如就要缺少一根顶梁柱。老太太坚决不赞成。理由是,滕连芳是南方人,不知根底,靠不住。张秀琴偏偏要嫁,理由是,我看中的人就是靠的住。
“女孩子嫁了人,谁还约你唱戏?”
“唱戏的女孩子就活该不许嫁人?”
“娘养活你一把屎一把尿的,今儿个翅膀硬了,就那么狠心不顾家了?”
“嫁了人也一样孝敬娘,谁说不顾家?”
“嫁了人唱不了戏,你还怎么顾家?”
“姑爷照样孝敬您。”
“他?别折我的寿!”
“您别门缝里瞧人,把人瞧扁了。”
“娘活这么大岁数,还没看错过人。”
“今儿我是嫁定了!”
“嫁人可以,家里置办的行头你一样也不能带走。”
“您的意思是不叫我唱戏?”
“你还想唱戏?”
“不唱就不唱,行头我一样也不拿!”
张秀琴同她的娘演了一出《三击掌》。
滕连芳同张秀琴在城南的一所普通四合院里赁了两间房,置办了些家具用什,小两口过上了小日子。
张秀琴生了两个小子,最小的取名滕家鸿。滕家鸿就是日后的张君秋。
童年张君秋(19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