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出头的时候,看过一些与年龄不太相称的作品。其中就有二月河康乾三部曲的前两部。给自己印象非常深刻的一个片段,就是康熙年间科场舞弊案的情节,康熙一怒之下掀翻了龙案,一众朝臣散班回家,明珠本就心绪不宁,却看到府上两个亲信一边下棋,一边兴高采烈地谈论着《桃花扇》将要上演的情形,愁闷的明珠看到二人那眉飞色舞的神态,飞起一脚将棋盘踢飞,痛骂二人一顿……
彼时的自己根本不知《桃花扇》为何种戏曲,只是粗略知道,自元代杂剧兴盛而起,明清两代各种戏曲十分繁盛。
说来非常惭愧,直到现在,对于昆曲的了解依然皮毛得很。所有的声韵格律一概不知,也无处去学。只是在上海上大学时,从那个从来不曾正式加入的昆曲社团当中了解过一些。
当时的确是非常惊讶于这样的艺术,与印象当中的传统戏曲似乎完全不是同一个概念。直到后来才明白,这本不是一种如秦腔黄梅戏之类纯粹在民间广为流传的剧种,也不是所谓的黄钟大吕帝王之声,而是一种从创作到欣赏,都主要流传于知识分子阶层的艺术形式。所表达的意趣和审美观念,也属于知识分子,是名副其实的“阳春白雪”。
曾听吧友说,任何戏曲不能和昆曲比文学地位,也许正在于此吧。
无怪乎高中的语文课本里竟也选过不少昆曲的唱词作为课文,我记得的就有西厢记的《长亭送别》,牡丹亭的《闺塾》和桃花扇的《哀江南》……
而当在读到书中情节之后不久,从别处得知了《桃花扇》的内容和前后背景,暗自惊呼一声:好一个大胆的孔尚任……
照理说当时“南洪北孔”并称,二人的作品《长生殿》和《桃花扇》也是齐名。然而总觉得就时代背景而言,《长生殿》实在不如《桃花扇》来得震撼。
不禁联想到老舍的《茶馆》当中,墙上所贴的四字“莫谈国事”——历朝历代所讲的“为尊者讳”,到了他这里竟然全无顾忌!
孔尚任为人,学问才情,无不是上上之品。然而一篇《出山异数记》未免亏了气节,为天下读书人所不齿。别人可以去食清朝之粟,可以去考博学鸿词科,最多落得个贪慕功名。你孔尚任是圣人之后,不顾夷夏之防也就罢了,还要摆出这幅嘴脸,岂不丢尽读书人之品格,有何面目再见天下士子?
想必在那个特殊的时代,他没少被人骂吧。
也许并不是品格的问题,只是他当时作为一个枯坐书斋的纯粹读书人,对于士人的气节之宝贵,没有那么深的体会。而在出山入仕,亲身经历了世道的艰难之后,才有了真正自己对于盛衰兴替的理解。于是有了《桃花扇》。
我至今不知《长生殿》和《桃花扇》的名字究竟出于何处,只知道白居易《长恨歌》中有“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之语,也知道晏几道《鹧鸪天》中有“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之句。只是后者当中,桃花与扇似乎并无关联。
然而却实在惊讶于孔尚任的勇敢,在清朝那样一个敏感的朝代,当他人写下“明月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的句子就会遭到满门喋血的命运,他居然敢公然将史可法等人搬上舞台!!!诚然,他所生活的年代避开了文字狱最为严酷的雍乾两朝,然而想想《长恨歌》,安史之乱早已结束多年,白居易尚且要避讳而道“汉皇重色思倾国……闻道汉家天子使……”而不能明说。孔尚任《桃花扇》出世之时,莫说清朝立国未稳,甚至就连如冒襄一般经历过剧中之事的明代遗民,还有大批尚在人世!!!若往极端处想,也许还有“扬州十日”的幸存者恐怕也在读者与观众之列!
当朝人敢写当朝事!古往今来,怕也没有几个吧?更何况是在清朝?!
当真是:莫道文人柔无骨,笔锋落处鬼神惊!
有意思的是,二月河的小说里塑造了一位伍次友先生,被康熙选为布衣之师。然而书中给他所定的出身,却正是《桃花扇》中的男主人公侯方域的学生!
而更令人惊奇的是,此剧一出,非但没有被禁绝,反而在世间广为流传,特别是王公贵人,竞相排演,一时间洛阳纸贵,轰动一时。而作者本人竟然安然无事,只是隔年被寻个借口,罢官归家而去,颐养天年。
我至今无法想象,这一切为什么能够发生,当时又是何种情景。我一向觉得,这就是昆曲这种艺术本身的魅力,他以一种纯粹知识分子的审美观念出发,虽涉及政治,却并不拘囿于兴衰变迁,涉及言情,却也并不拘囿于儿女情长,他所传递给人们的东西,是那种深邃而触及灵魂的美。正是这种美,超越了权力的压制,超越了民族的仇恨,也超越了世人对作者的偏见,不被禁止,不被排斥,而能让每一个人都折服于他的魅力之下。
虽然直到今天,我对昆曲的了解依然非常有限,唱也只会纯粹模仿着唱两折子《牡丹亭》,但不妨碍我明白它 的伟大之处。很多艺术形式我都喜欢,虽然都只知道一点皮毛——我曾经粗略了解意大利歌剧的历史,也曾喜爱印度的歌舞,钟情于爱尔兰的轻音乐,沉醉于日本的琵琶弹唱,更曾经疯狂地迷恋西班牙的弗拉门戈……也许我并不精通他们的语言,并不完全了解他们的生活风貌,但那并不是障碍,因为我始终认为,真正伟大的艺术,归根结底,都是饱含着人类最美丽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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