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当代文人里,有不少爱看戏、能看出戏的“门道”,还能写一手漂亮的谈戏文章的高手。像黄裳、汪曾祺、王元化、江上行、吴小如、魏绍昌等,谈戏的文章都写得摇曳多姿。肖复兴比这些先生要年轻一辈,但他多才多艺,除了文学本身,对于音乐、绘画、戏曲、体育这些行当,竟然也都有颇深缘分,为每个行当都写过文章。《戏边草》就是他最近结集出版的一部谈戏的散文集。拜读过这本书之后,我觉得,爱看戏、能看出戏的“门道”,能写一手漂亮的谈戏文章的文人行列里,又添一人矣。
和老一辈的一些经常泡在戏园子里的文人不同,肖复兴谈戏,能够跳出那种仅仅是看唱、念、坐、打的“功夫”和“门道”层面,跳出那种带有“捧角儿”的趣味,而站在“戏外”,从中外戏剧的比较、戏剧创作中的人性刻画等等角度,去感受、领悟和欣赏一出戏、一场演出。例如他看《四郎探母》这出戏,就不怎么在意“坐宫”一折里那段经典的“对啃”唱段,也不特别在意那一声翻山越岭的“叫小番”的高调门,而是更在意:“杨四郎此一番与众不同的探母,面对的不是一位高堂老母,而是要面对众多的人怀疑、隔膜乃至敌视的眼睛,面对更多世味情势的考验和折磨。在必须要面对舆论和世人面前的忠孝节义的拷问的同时,还要面对自己的情感和内心真实而残酷的逼问。”他看这出戏所感受到的是,“这里虽没有金戈铁马之中的英雄那种断株追日、煎饼补天的壮烈,却有着更为深入的内心咬噬和内心的惨烈。”
看《锁麟囊》这出戏,他感受到,除了程砚秋这样的艺术家唱腔和表演出色,翁偶虹的剧本也编得非常好。他具体赏析说:“开头‘春秋亭’一折,赠囊的戏写得一波三折,而不是草草地把囊送出去完事,匆匆赶路一般将戏的情节只处于频繁交代之中。先是送钱,后是送物,都被拒绝,最后将囊中的珍宝拿出,只送囊,权且留个纪念。层层剥笋,层层递进,最后剥离了物的存在的囊,便成了比物更珍贵的情意与人性的明喻。写得真是细致入微,将两位人物的心理性格活脱脱地写了出来。”肖复兴也不愧为一位优秀的小说家,他能从创作的角度去欣赏剧作家的编剧艺术,这应该才是剧作家所渴望的“知音”。他对《锁麟囊》中把主人公第一次相遇和后来的重逢,分别放在大雨和洪水劫后背景中的情节设置,也十分欣赏:“如果不是大雨,她们不会相遇;如果不是洪水,她们不会重逢;但如果一切如果都不存在,也就没有了丰富复杂的人生。”由此他有所感悟:“人生所有的困惑和哲理,有时都存在于偶然之中,命运的大手偶然挥舞的一拐弯儿,大让历史、小让个人的命运,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迁。”所谓“戏台小天地,天地大戏台”,也是这种滋味吧。
对于传统戏曲的前世今生,肖复兴多有感怀、思考和忧虑。《戏剧的新与旧》《还有小院桃李在》《十万春花如梦里》《戏曲之忧》等,都属于这类文字。看了《焚绵山》之后,他写道:“传统的戏文,历史的文本,毕竟从民间和庙堂两方面,承载着并保证着我们文化的延续。”如果说,《焚绵山》里的介子推已经成为了“我们民族节气里的一个节令”,那么,那些常演常新的老戏,无疑就是“一千零一夜里的一个寓言”。他对当下一些采用全新的声光电技术手段“包装”老戏,或者随心所欲地改编和颠覆传统戏曲故事的“创新”做法,也常怀忧虑。看了某剧团演出的《霓虹关》之后,他想到的是:“每一出能够流传至今的剧目,其内容与形式,从来都是形与神、虚与实、雅与俗相结合的结果,都是经过了几百年时间和观众的双重考验,我们要抱有这样的敬畏之心。千万不要以为我们什么都比古人高明,就敢于随便轻动斧斤。”
肖复兴对戏曲的爱与知、痴与迷,不仅诉诸了优美的散文文字,也形诸丹青水墨。这本书中的几十幅插图,全部是他自己手绘的戏曲人物彩墨速写。书中还专有一文《一笔占尽秋江月——戏曲人物画谈》,从他对关良、韩羽、马得、董辰生、陈玉先、刘方平等擅画戏曲人物的画家的敬慕,谈到了他自己手绘戏曲人物画的体会。通过这些带有“写意”和“抒情”意味的戏曲人物画,同样也不难感受到他对中华传统戏曲的爱与知、痴与迷。
(《戏边草》:肖复兴著;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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