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我国其他剧种和昆曲相比,指出昆曲艺术的独特之处,难免引起对某一剧种特具偏好之人的不快,因此,先申明几点:
1. 各种艺术各具特征,各有其历史的和现实的合理性,如此,艺术的园地才能多姿多彩。即使本人,也并非只能欣赏昆曲,也喜欢京剧、豫剧、粤剧、越剧等等。乾隆末年,昆腔衰落,为兴起于各地的“花部”取代,也是历史必然,其中亦有昆曲自身的原因;然而这种“花雅之争”的结果,是让我们的中华戏曲之苑中诞生了盛开了更多奇葩,让我们看到了艺术有多样性是多么的好!
2. 昆曲有其特殊性。昆曲本是文化修养全面的古代贵族文人学者把玩之物。对昆曲的鉴赏,须依赖较高的古典文学素养,较好的音乐修养及鉴赏能力,甚至古代音韵学、乐律学等“绝学”亦须涉猎。并非今人常人尽可妄加评议。而真正能沉浸于此等高雅艺术之士,其所激赏者,乃是高山流水式的心照不宣的“知音”,妙在会心,不务多言。故魏良辅创立昆腔之初,即言,“曲有两不辨:不知音者不可与之辨,不好者不可与之辨”。
3. 意兴所至、信笔写来,看官莫太当严密论文来解。
如此,请某试言昆腔与其他曲种之显著的异同。
一曰“整体格调的古典文学气质”
此往往为初识昆曲者的第一感受。
昆曲整体格调之古典文学气质,征之于曲词者其一。其他剧种,基本上都以日常口语入戏,唯昆曲以古典文学语言入戏,故非有古典文学修养者不能赏。昆曲曲词,毋庸置疑,是几千年来中国古典文学中诗、词、曲、文诸种文体高度锤炼、深厚积累的成果。
征之于主题内容者其二。昆曲剧本,又名传奇,传何者之奇?无非生死、家国、恋爱、别离,无非忠臣节士、征夫客子、怨妇旷男、井细走卒,无非春花秋月、无非雨丝风片,多为古代诗歌、史传、小说中常见。
征之于意境神韵者其三。笠翁论曲,独标“意趣神色”。昆曲的美学追求,就是中国古典文学的追求;昆曲制造意趣神色的手段,就是中国古典文学的手段;昆曲的意境和神韵,就是中国古典诗文的意境和神韵。
明王世贞《曲藻》有言:“三百篇亡,而后有骚赋。骚赋亡,而后有古乐府。古乐府不入俗,而后以唐绝句为乐府。绝句少婉转,而后有词。词不快北耳,而后有北曲。北曲不谐南耳,而后有南曲。”此所谓南曲,即昆曲也。“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盖中国文学与音乐相融之传统,自周以来固然。故曰昆曲,即便谓为周之诗、楚之骚,汉之乐府、唐之绝、宋之词,亦不谬矣!
一曰“风格多样化”
不识者或谓,昆曲者何,无非莺莺燕燕、咿咿呀呀、生生死死、酸酸楚楚而已。殊不知,昆曲中有南曲(源自宋元南戏)和北曲(源自元杂剧和北方说唱艺术)两个系统,其中的南曲,又有宋代词调音乐和吴地民歌两个成分(所谓“宋人词而益以里巷歌谣”),乃是以全部中国古典文学之深厚积淀为基,揉南戏北曲之精华,取乐工与民间之所长,合遒劲苍凉与清雅婉媚于一体,——斯可谓尽阴阳中和之大美矣!其间,不止是燕语莺啼、桃红柳绿,也有金戈铁马、凄风苦雨,也有日用伦常,也有离乱之思,也有家国之悲、人生之慨。不仅有做梦的杜丽娘、思春的陈妙常、调情的潘必正、多情的唐明皇,还有不屈的李香君、幽怨的霍小玉、酸穷的朱买臣、逃亡的伍子胥、流落的李龟年、自尽的史可法!
与昆曲相比较,京剧、豫剧,阳刚有余,阴柔不足;评剧、二人转,俚俗有余,优雅不足;越剧、黄梅戏,柔媚有余,刚劲不足。故曰昆曲,体格宏富,众美兼备。原昆曲所以能兼多方,以自周至清的中国古典文学为涵养故。
一曰“表演歌舞化”
王国维云:“戏曲者,以歌舞演故事也”。同西方相比,源自古代文化的“诗-乐-舞”一体传统,几千年来从未断绝。有人以中国戏曲与布莱希特、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之理论并列为世界三大戏剧体系,其中的重要原因,是因为中国戏剧,未离歌舞,乃是诗歌(文学)、舞蹈、音乐、服装(化妆、脸谱)合为一体,不似西人,判然有诗剧、舞剧、歌剧、话剧之畛域。今人将我国戏曲译为OPEROA(歌剧),实则大谬;然也确无相对应之词可换也。
而昆曲为我国各剧种中歌舞因素最显著者:“无声不歌、无动不舞”,身段繁复、表演细腻,并且舞蹈动作能与曲词相谐和,善于表现词情曲意即文学内容。欣赏昆曲,与其说是听曲看戏,不如说是看歌舞,尤其是对那些文学基础不够、不太熟悉文本、不太理解曲词内容的观众而言。(我想这也是昆曲能流布甚广、雅俗共赏的原因)某尝谓朋友,你看昆曲,可把音响关掉,把字幕抹掉,仅凭舞蹈翩跹、神情顾盼、身形旖旎,便可揣摩曲情!——此种情况实际上不就是西方的舞剧乎?!再看京剧、豫剧等,舞蹈相对较少,经常在大段唱腔之内,神态索然,兀自呆立舞台之上,间或挥挥衣袖而已,甚是乏味,——于是就只能从吊嗓子上挣得韵味,从大量武戏及插科打诨中挣得观众,——其下昆曲之风情万种、桃李不言何其远也。又他剧即有舞蹈,也与曲词内容不相配搭,却是近于杂技、耽于模仿、旨在取噱。另有越剧,舞蹈较多较美,可能是大师袁雪芬当年改革越剧时吸取昆曲营养之故。
一曰“旋律心灵化”
昆曲与他曲种在音乐上大有别,其别在一曰曲牌体,一曰板腔体。昆曲曲牌正曲凡两千多种,有南有北,加上各种变体共有四千多个曲牌,各个曲牌各有一个相对固定的旋律,总体上风格多样,适于表现丰富的内容。并且又由于曲家于“打谱”时,各自方便,因此同一曲牌又会翻作不同旋律。而板腔体戏曲音乐,若论京剧,板式还算较多(十来种),有些剧种,板式大概只有几种,听多了难免乏味。
他剧种多是以弦索类、弹拨类、打击类乐器伴奏,唯有昆曲曲词,被之箫管。箫管之音,舒缓优余、幽雅清远,以韵胜,以格胜,——故云“丝不如竹”。然则箫管毕竟乃人造之器具,仍显机械、单薄,不如人声之多情婉转,不如人声能够控制自如,不如人声的自然天籁品格,——故云“竹不如肉”。是以竹肉相发,乃居诸乐之上,方能续传统之雅乐精神。
最关键之处,莫过于昆曲音乐,依托文学,以字行腔,文学与音乐高度统一,近世以来,许为风雅正声。不乖张,不逞强,闲雅整肃,清俊空灵。高处而能收敛,不觉其高;低处浑厚质实,不觉其低。唱来似不费劲,但中有气脉勃动运行。不疾不徐,不卑不亢,哀而不伤、乐而不淫,得中和之美。全自心底自然流出,温润如玉、亲人若水,如南熏之风,如梦幻,如歌哭,往往虽则简朴,却颇能移人心魂。
他种戏曲,心中有十分情感,却出之十二分,听来也顶多十分。唯独昆曲,心中即有十分情,也揉作三分,纡纡吐之,听来若有二十分。
一曰“精致繁复与素朴空灵的统一”
常人或谓,汝言昆腔繁复可理解,却说昆腔素朴,不可解,——此乃不知音也。
昆腔既名为“水磨调”,自然是不避繁复。其润腔之法,如擞腔、豁腔、垫腔、嚯腔、啜腔、橄榄腔之类,名目何其多也,然皆不能乱用、滥用,要在止于所当止、行于所当行,与曲情心意相合,自然妥帖为妙。其追求实则是以素朴为美,以空灵为美,忌乱用花腔,忌勉力而行,忌油腔滑调,忌填塞无余,忌直横。
譬如苏州园林,装饰考究、花草繁多、曲径通幽、精致小巧,但其主景,无非水也,石也,木也,粉墙黛瓦也。
譬如行草书法,偃仰、衬托、流动、跌宕,不一而足,但其材质,无非墨也,宣也,空灵剔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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