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写字”拜师
张秀琴领着滕家鸿拜见了李凌枫。那年,滕家鸿十三岁。
李凌枫是以教戏为业的先生,就住在张秀琴家的对门。两家虽住对门,彼此却没什么来往,李凌枫知道张秀琴是个梆子青衣演员,张秀琴知道李凌枫是个教京戏青衣的先生,只此而已。
张秀琴决定要滕家鸿学戏,先想到“富连成”,又走了私人家效力学艺的路子,都觉得行不通。这才想到李凌枫。
李凌枫,字缉之,江苏嘉定县人,原是学医的,但对京剧十分爱好,私淑程(砚秋)派,后来中途弃医,拜了王瑶卿,这叫做“票友下海”。在科班出身的演员的眼里头,“票友下海”的总是外行。“外行”这两个字,从科班出身演员的嘴里头吐出,就暗含着一点鄙视的语气。张秀琴的心眼活泛了,“外行”怎么了,“外行”也有成了气候的,京剧老生行里的孙菊仙、言菊朋不都是“票友”下海而后成名的吗?当然,“票友”总有他的弱点,那就是缺少幼工,唱文的他可能是最好的,带点身上的,以至拿刀动枪的,就显出功夫不扎实了。李凌枫在在唱腔上是经过认真钻研的,况且拜了名师王瑶卿,又会拉一手好胡琴,拜他为师,在文的方面请他打基础没有问题,至于身上、表演,毯子功、刀枪把子,还可以另想办法。
张秀琴下了决心,找李凌枫。
当时,教戏的先生有约定俗成的规矩。有所谓交“月规”学戏的,学戏的人家按月交给先生一笔酬金,一般交六块钱。当年买一袋白面花两块钱,六块钱就是三袋白面的钱,这不是小数目。苦孩子人家学戏,想都不敢想交“月规”学戏。交得起“月规”学戏的人家是有钱的阔家主。家里的大人喜欢戏,也愿意花点钱请先生教自家的孩子学戏,学戏也不是为了谋生,是消遣,附庸风雅。教戏的先生对于这些交“月规”学戏的学生其实是最省心的,他不必太认真,甚至可以采取敷衍的态度。学了一段时间,家长问孩子学的怎么样,先生就拣家长爱听的说,明明是孩子学得慢,却要说这孩子挺聪明,学得实在。家长听了高兴,他教“月规”就觉得值。总之,学戏的不真学,教戏的也不较真,都没真的。
还有采用立“关书”写字收徒的规矩。这个办法的前提就是教戏、学戏双方都来真的。学戏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学本事,将来靠这个本事养家糊口。教戏的先生也不含糊,他得看这个孩子够不够学戏的条件,无非是嗓音、个头儿、扮相够不够条件,不够条件您就免开尊口。条件还可以,那就需要先立“关书”,以此来确定双方的师徒关系,而且双方要按照关书的条文加以制约——确定学戏的年限。在年限之内,学生一边学戏,一边由师父张罗“借台演戏”,或撘班演戏,在此期间,演出的收入按规定好的比例师徒分帐。
有“关书”的制约,师父对徒弟的要求就严格多了,挨打受骂是常有的事。真正撘班唱戏时,师父往往为了赚钱,常常不顾孩子的身体,毫无节制地安排他唱戏,甚至孩子“倒仓”(变声期),也不让孩子休息。在契约的制约下,孩子的身体往往被拖垮了。譬如当年程砚秋学戏就是这样一种情况,幸亏有一位仗义蔬财的罗瘿公出面,为程砚秋赎了身,这才成就出程砚秋这样一位大艺术家。
张秀琴舍不得把滕家鸿写给李凌枫,觉得自己的身子骨还可以,多辛苦点,过日子再紧点,还可以匀出钱来为孩子交“月规”学戏。经人说合,李凌枫了解张秀琴的困境,考虑到邻里街坊的关系,答应每月收三块钱“月规”教滕家鸿学戏。
第一天学戏,李凌枫发给滕家鸿一个用棉线缝制的白报纸本子。本子封面上端端正正地写了四个大字——“艺不轻传”。
“会写字吗?”李凌枫漫不经心地问。
“在家里上私塾时学了点。”
李凌枫瞅了瞅学生,嚯,这孩子不杵窝子,还能识文断字。
“那么,好!你拿笔,我给你念单词儿,你写在本子上。”
滕家鸿抄了《红鬃烈马》(又名《王宝钏》)里“花园赠金”一折中王宝钏的上场〔引子〕和四句定场诗:
春光明媚,独坐深闺。
闺中少女不知愁,
梳洗打扮上绣楼。
每日刺绣龙凤袄,
待奉双亲到白头。
一共三十六个字。
滕家鸿回到家,脸抻的老长。
“家鸿,今儿个都学了些什么?”张秀琴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关心地问。
“就抄了几句单词儿。”
“哪出戏的?”
“花园赠金”。
“哦,《花园赠金》,这是开蒙戏,学青衣都要学的。抄了哪几句词了?”
“就这……”滕家鸿把那本“一不轻传”的白报纸本搁在娘面前,嘟嘟着嘴,“统共才三十六个字。”
张秀琴“扑哧”一声忍不住笑了——还挺上心,抄了多少字都记得那么清楚!接过了本子,一看,抄的是上场〔引子〕、定场诗,心里有了数,告诉家鸿:“这是单词儿,先生教戏,教的都是单词儿,你学的是青衣,所以先生只教你王宝钏的单词儿,至于台上其他人的唱念,先生不教,各抄各的。将来真正上台演出时一对就成了。”
“这样抄下去,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唱啊!”家鸿着急地问。
“这都教了三十六个字,还嫌少?娘打小学戏,开头只教我二十个字,娘又不识字,唉!那罪过可大了……”
张秀琴小时候开蒙戏是,《三娘教子》,家里请来先生说戏,先教四句〔搭调〕:
天子重英豪,
文章教儿曹。
万般皆下品,
惟有读书高。
一共二十个字。就这二十个字,先生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张秀琴一个字一个字的记,这四句是什么意思,先生不讲,靠死记就困难了。
张秀琴想了个注意,邻居家有个姐姐,识点儿字,先生来教戏之前,先把这位姐姐请来,预备好纸笔墨砚,在里屋躲起来。先生到家里教戏来了,等到一念词儿,姐姐就在屋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记下来了,谁知道这位先生警惕性很高,念着念着,停下来了,他听见屋里有动静,推门一瞧,嗬,敢情里头有“埋伏”!扭过头来,二话不说,甩手走了。
过了好多天,先生始终不露面。托人去找先生,您怎么不到家去呀?先生说:“我还去啥?再去,赶明儿街上的地摊上该有人卖我的唱本了!”
张秀琴把这段经历说给滕家鸿听,轻轻叹了口气,指着本子封皮上“艺不轻传”四个字,对家鸿说:
“唱戏是为了养家吃饭的,戏文不能轻易传,那是饭碗子。全把你教会了,他靠什么吃饭?现在,民国了,比以往开明了,先生教戏,能发给你个本子,让你把单词抄下来。这在过去连想都不敢想。踏实点儿,耐着性子好好学。记住这句话——‘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滕家鸿从娘手里接过了单词本,放在手心里,觉得这个本子分量不轻。
滕家鸿在屋里背单词儿,张秀琴手里拿着针线活,脑子里琢磨着事儿。心想,别看家鸿小小年纪,心事还挺重。也难怪,这么学下去,不等卖肉的,一刀一刀往下割?况且学不到真玩意儿!可这话不能对孩子讲,先耐下性子,走着瞧,走一步算一步吧!
过了几天,家鸿回家告诉娘:“先生教我打〔引子〕了!”再过几天,又告诉娘:“先生教我念定场诗了!”又过了几天,家鸿兴高采烈地告诉娘:“娘,先生给我吊了一段唱——《花园增进》里的那段〔慢板〕。”
张秀琴听了很诧异。
“没听你说学过这段唱啊!怎么一下子就吊起嗓子来了呢?”
滕家鸿绘声绘色地讲了事情的经过:
那天,李凌枫骑着自行车,后座上带着滕家鸿,到一户人家去教这家的小少爷唱戏。进屋落座,主人看到先生的身旁站着一个小孩,眉清目秀,言谈举止挺有礼貌,不禁问道:“这位少爷是您的高足?”
李凌枫含含糊糊地说:“嗐!高足谈不上,正跟我学着呢!”
主人又进了一步,非要听听这孩子的唱。李凌枫心想,我还一句没教呢,唱什么?可又不好这么说,嘴里面支支吾吾地想把这个话茬儿给叉过去,没想到滕家鸿说了话:
“先生,我就唱段《花园赠金》吧!”
李凌枫一愣——我还没教你唱呢,你就敢说唱?
“你唱哪段呀?”意思是说,你会哪段呀?
滕家鸿不紧不慢地说:
“就唱那段大〔慢板〕吧——‘昨夜晚一梦甚稀奇’……”
李凌枫愣怔着望着滕家鸿,没词儿了。心想,这孩子别看他平日里蔫不唧唧的,可关键时刻,胆子还挺大!
滕家鸿不露声色地对先生说:“您就用平常使用的调门儿吧!”语气毫不含糊,意思分明在说:“您就别犹豫了,平常您给他们用什么调门儿调嗓子,今儿您也用这个调门儿给我吊嗓子!”
李凌枫没辙了,抄起胡琴,定好弦,试试吧!唱不好还唱不坏嘛!再一想,既然他敢张这个口,就肯定心里头有谱,别看这些日子没教他唱,可教别人唱的时候,他站在一旁没走过神儿。
李凌枫拉完了〔慢板〕的起唱“过门”,滕家鸿款款唱出:
昨夜晚一梦实堪奇,
斗大的红星坠落房里。
只惊得奴家汗满体,
不知是凶还是吉……
张秀琴听完这段叙述,真为家鸿捏了一把汗。真是“不知是凶还是吉”呀!忙问:
“到底唱得怎么样?”
“主人家听了直拍巴掌。还对他们家少爷说,你听听人家唱的,腔是腔,味是味儿……”
“先生说什么呢?”
滕家鸿学着李凌枫的语调、神情,说:“见笑!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孩子嗓子还可以,就是嘴里头欠功夫。”
张秀琴松了一口气,嗔怪地说:“看你平常不言不语的,今儿个不知怎么就这么冒失!”
“娘,我也不知道今儿个怎么了。我就是想唱,只要听见胡琴响,心里头就痒痒。好容易有人叫我唱了,要是不让我唱,比打我骂我还难受!”
张秀琴叮嘱家鸿;
“你还别得意。先生讲得对,光有嗓子不行。京戏的唱可讲究啦,什么吐字发音归韵呀,还有尖团字儿、上口字儿……多了去了。一段腔学下来就得扎扎实实的,基础瓷实了,再学下去就能举一反三……”
滕家鸿拿出了单词本儿,请娘看,说“您瞧,先生要我抄下了全部单词儿,还把里头的尖团字都标出来了。”
张秀琴一看,心想,或许先生看出点苗头,打算用心教他?果真如此,那可就阿弥陀佛了!
过了些日子,李凌枫叫滕家鸿捎话给张秀琴,请她有空到家里来坐坐,有事相商。
第二天,张秀琴依然如同往常一样,穿戴整齐,又特意从点心铺置办些干鲜果品,同滕家鸿一道,走进了李凌枫的家门。
李凌枫见张秀琴来访,忙出门迎接,进了正屋,招呼就座,沏茶倒水,寒暄一阵,话很快转入正题。
“请您来不为别的,就为家鸿这孩子学戏的事情,同您商量一下。眼下是‘月规’的方式来教,不满您说,教‘月规’挑费大,学多学少,学好学坏,一般家长不挑剔。人家不是指望着孩子将来唱戏养家的,这不说您也明白。可您就不同了。孩子聪明,一点就透,学青衣是块好料。要是按交‘月规’的办法学戏,怕是耽误了您的孩子……”
“您的意思是?”
“要是您觉着我这个先生还可以的话,就把家鸿写给我……”
李凌枫说到这里,稍顿了一下,看了看张秀琴沉吟的样子,笑了笑,又接着说:
“其实,‘写字’有不同的‘写’法。有‘穷写字’,孩子学戏住在师父家,一切用度全由师父包下来,在规定的年限内,孩子演戏有了收入,全归师父所有。这个办法大概您有点难接受——舍不得孩子呀!那还有‘富写字’的办法,住在自己家,吃穿用度全由自家开支。咱们两家门对着门,不过就是出这个门进那个门,方便的很。我不会因此而不尽心教,这您放心。学戏的规定年限里,孩子演戏,两家按规定比例分成。这个办法,想您是可以接受的吧?”
张秀琴见李凌枫的态度诚恳,确实是愿意把家鸿培养成才,而且也真正考虑了自己的实际情况,于是连忙表示:“就依您说的去做,只是给您添麻烦了。”
“这您说到哪儿去了!孩子成器,两家都好。今后凡我会的,我绝不保守:我不会的,由我来请先生教。只要孩子用心学,将来不难成材!”
一九三三年正月,北平打磨厂的富春园饭庄举办了一场拜师仪式,滕家鸿正式拜师李凌枫。李凌枫的老师王瑶卿出席了拜师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