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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翁叙园 为华盛顿“京剧之花”创办人之一。(“京剧之花”七月三日下午于天蟾逸夫舞台举办专场演出,上海京剧院协办,陈平一操琴。)

我的京剧启蒙老师包幼蝶先生去世已经快二十年了。我九五年从香港来到美国,二十年间出入于校园、社会和家庭之间,一度完全抛开京剧达七八年之久。虽然近年重新开始吊嗓练唱,但既疏于操练,也乏人矫正,当年的所学,十有七八都还给老师了。因此,每逢票友聚会,听别人介绍我是“包幼蝶的学生”时,总是心内怀疚。今年夏天,我将随华盛顿“京剧之花”来到上海,七月三日在天蟾逸夫舞台演出一折“断桥”。这里是老师的故乡,回望二十几年前随师学唱梅派的日子,试着在如梭飞逝的岁月中,淘澄出点滴记忆,变作文字,算是对老师的一种缅怀。

包幼蝶先生是沪上梅派名家,和梅兰芳先生的关系在亦师亦友之间。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举家移居香港后,就开始教授梅派。我九二年开始跟他学戏,说来非常偶然。当时我初入新闻界,认识了香港无线电视台公关部的翁灵文先生,听说是翁同龢的后人,喜好京剧,很是热心。当时我一心一意只迷越剧,因为浏览过一些戏曲书籍,在他提起京剧时,能够搭几句嘴,被他认作是京剧爱好者,送了我一套梅兰芳的《舞台生活四十年》,并鼓动我学唱京剧,介绍我立雪包门。前辈的好意,我自觉不好回绝。于是带着他写的一张便条,敲开了包幼蝶老师位于北角的家门。

包老师那时已经七十多岁,精神矍铄,步履矫健;圆圆的臉,皮肤光滑红润,毫无皱纹。他总是笑意盈盈,总是穿一套西装,翩翩很有君子风度,几年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神情举止间曾流露出任何女气。我告诉他,我完全不懂京剧,从来没有唱过,希望他会说,那就自己先在家里练练,过一段时间再来。但他回答说“不要紧,慢慢学起来就可以”。我就这样开始了三年的学戏生涯。这启蒙第一堂课,包老师替我选定学唱的戏是《凤还巢》。

包老师上课,教材是自己手写的梅派曲谱唱词连念白,一色秀丽工整的小楷。之所以不用市面上有售的梅兰芳唱腔曲谱,是因为他觉得梅先生的唱,早中晚年都有变化,同样的唱段,不同阶段有不尽相同的唱腔和唱法。包老师选择他认为最能体现梅派气质的版本谱曲,并根据唱腔和念白的轻重高低缓急长短,设计了令初学者明白易懂的符号,注在简谱和白口上,便于学唱和记忆。几遍说腔之后,他就开始拉二胡为学生伴奏练唱。他总强调唱梅派,千万不能显出小家子气,要大方,大气。这“大”“小”之分,常常就体现在拖腔的转弯是否适度、韵白的尾音是否自然上,比如尾腔的抛,要抛得高而轻,让声音消失在悠远的高处,不能让人感到是在沉甸甸地下坠。他的这些教导,当时感受不深,甚至不懂,现在才渐渐体会这其实是平淡自然中见精神和味道,是经过绚烂之后的从容淡定。这当然是要经过几许沉淀和积累才能达到的境界,但他对初学者定的就是这个目标,可以说是“取法乎上”。他常提《天女散花》中的一段二黄慢板“悟妙道”,说这段很有味道,鼓励大家学唱,也让我学。我是从小不唱歌不识谱的,张口总和胡琴不搭调,最怕唱的就是慢板和反二黄慢板,一句腔的曲谱长得令人绝望,很多时候都是糊里糊涂顺下来了事。好在日子有功,慢慢地也习惯了看他的简谱。他有时会在上课时突然停下来,插进几句有关当年上海票界的趣事逸闻。有一次提到某年电台播放他的一段录音,梅兰芳听了,还以为是自己唱的,却又想不起什么时候录过这段唱腔。说起这些事情,他就很开心地笑,想来是很得意的。我想他肚子里该有多少旧日沪上的票界故事,后悔当时没有详细记录这点点滴滴。

我跟他学了半年,虽然很努力刻苦,勉强背会了两三段唱腔,其实还处在根本没有入门的阶段。不久就遇到包老师创办的“香港京剧研习社”的年度演出,参演者都是他的学生。“香港京剧研习社”当时每年获得香港演艺发展局的赞助,演出场地选的是设施非常不错的市政局辖下的中环大会堂,荃湾大会堂,西湾河大会堂,上环大会堂等。他的学生绝大部分是土生土长的广东人,我一直不知道这些广东学生是怎样进入他这个京剧老师的门墙的。广东学生中有跳舞的,演戏的,做电视主持的,当老师的,也有从商的。电视节目主持人许金峰,香港演艺学院导演毛俊辉,电视艺员兼主持人洪朝丰,活跃于香港京昆圈的邓宛霞,书店老板叶桂好等,都长期跟他学戏;此外也有台湾京剧名家魏海敏和香港演艺圈名人汪明荃。这些学生们的演出,当然很难说高水准,但在推广普及方面,尤其是推动京剧在粤语地区的被人熟知方面,包老师和他的学生们无疑起到了一般票友无法起到的作用,因此,每逢演出,各大票房负责人如李和声尤婉云夫妇、金如新、张雨文、陆恺章、谢萍苏、葛兰,等等,都会悉数到场,以示支持。我因为刚学,又是他学生中年纪最小的,自觉不够格上台;但他鼓励我参加,说唱一段短的就行。我于是以无知者无畏的勇敢,演了《凤还巢》中的一个场次,有了票戏的零的突破。他自己通常会在开场或者中场休息之后清唱一段,我记得他经常选唱《太真外传》中“无限忧愁无限恨”的二黄原板。

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国内各大京剧团争相跑香港这个码头,北角的新光戏院是所有戏曲演出的大本营,包老师的住家就在新光戏院斜对面的大楼里。我坐在临窗的椅子上学戏,抬眼就能看到马路对面新光戏院京剧演出的广告。他一般不褒贬某个演员的演出,只笼统地表示对时下中青年演员的水平不满意,虽然扮相好嗓子好,但张口没有味儿。以他观摩过多少名角、自己对梅派下过多少钻研的功夫,觉得京剧演员的水平一代不如一代,也是自然不过的事情。但作为一位从京剧鼎盛时期走过来的名家,他其实对新戏或者改戏的态度并不保守。戏曲首先以唱为主,只要唱腔能给人美的享受,不管老戏新戏,都是能吸引观众的。我不止一次听他提起关肃霜的《黛诺》,盛赞里面的唱腔优美动听,说自己也在学唱。可惜新戏中,这样的唱段实在太少。所以,我印象中,虽然住处离戏院就几步之遥,他其实并不常去看演出。“曾经沧海难为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我跟包老师学戏,前后不到三年,属于启蒙阶段。当时因为年轻,不懂京戏,无法欣赏真正的美,因此他所讲的,在我都如囫囵吞枣一样,无法经过消化吸收,成为自身的营养。现在重翻他手写的谱子,看着上面大大小小的符号,零零碎碎想起他的一些话语,才开始理解他的意思。就象播种一样,那时他播在我心里的种子,沉睡了多少年,终于慢慢开始发芽生根,虽然迟了,是迟到的觉悟,但终究还是有所觉悟了。他在香港开课授业,固然也是为了生活,但实际上起到的普及京剧的作用,是绝大多数名票所做不到的。他的学生中,不少人后来离开了香港,移居海外,但大多仍继续着对京剧对梅派的爱好。就如我自己,受他启蒙,习唱梅派,成为终身的兴趣,并在海外和同好们成立“京剧之花”这样一个非牟利机构,致力于在国外宣传京剧,并不计较个人在时间精力和金钱上的付出,这和他当年在香港教授梅派一样,在本不属于栽培京剧的土壤上播撒种子,本质上可以说是一脉相承的。他泉下有知,想来会感到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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