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实甫是前期优秀剧作家,名德信,大都人,大概与关汉卿一样由金入元。从他的散曲《退隐》中可窥知,他早年居官,后退职在家,至少享有60岁寿命。元末明初贾仲名《录鬼簿续编》里有一首追吊他的[凌波仙]词:
风月营密匝匝列旌旗,莺花寨明飚飚排剑戟,翠红乡雄赳赳施谋智。作词章风韵美,士林中等辈伏低。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
词中“风月营”、“莺花寨”、“翠红乡”都是指元代女杂剧演员聚居之地。可见,王实甫经常出入这些地方,和杂剧艺人交往,并为她们写戏。他的剧作词藻华丽,风致优美,士林中无不叹服,代表作《西厢记》更是独占鳌头。
《西厢记》的故事并不复杂,说的是唐代崔老相国去世后,老夫人携女儿莺莺扶灵归葬,丫环红娘一路陪伴。因道路阻隔,暂停灵于河中府蒲州境内的普救寺,借宿西厢小院。父母双亡、书剑飘零的洛阳书生张生赴京赶考,为会朋友白马将军来到蒲州,游佛殿时邂逅莺莺,为其无比的艳丽而惊喜。莺莺乍见翩翩少年,也不禁深情地回眸〔mou谋〕一望。经过隔墙吟诗,互表心迹。同做道场,增进了解,两人开始默默相爱。这时,叛将孙飞虎兵围普救寺,要抢莺莺做押寨夫人。危急之中,老夫人许下:谁能退兵救女,便招为女婿。张生投书白马将军,退兵解围;但老夫人却在酒宴上赖婚,坚持把莺莺许给侄儿郑恒,让张生和莺莺兄妹相称。张生以琴声向莺莺倾诉相思之苦,又通过红娘寄柬。莺莺假意闹柬,同时又托红娘给张生捎信,相约夜晚花园幽会。但当红娘把跳墙而进的张生领到面前时,莺莺又突然变卦。张生又气又恼,一病不起。红娘同情,莺莺心疼,终于深夜来到张生书房,共度佳期。老夫人发觉后,拷打红娘。红娘据理反驳,晓以利害,老夫人哑口无言,只好承认既成事实;但又逼张生进京赶考,求取功名。深秋黄昏,张生和莺莺在十里长亭依依惜别,柔情缱绻。张生夜宿草桥,梦莺莺偕行,醒来唯见晓风残月,倍感伤情。莺莺闺房挥笔,写不尽缕缕情思。张生高中,正拟荣归完婚之际,郑恒来到普救寺,谎称张生已另赘别娶,胁迫莺莺成婚。老夫人再次出尔反尔,声称要将莺莺嫁给郑恒。幸亏张生及时赶来,再得白马将军相助,才与莺莺成就百年之好。
西厢记
《西厢记》取材于唐代大诗人元稹的传奇小说《莺莺传》(又名《会真记》)。宋代以后,《莺莺传》曾被改编为多种艺术形式,思想内容逐渐有所变化。其中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是金代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人称《董西厢》,它是王实甫《西厢记》的直接蓝本。
在《莺莺传》里,张生对莺莺“始乱终弃”,博取功名后另赘高门。虽然客观上也揭示了封建宗法社会中妇女的悲惨命运,但露骨地宣扬了“女人祸水”的偏见,把莺莺看作“不妖其身,必妖于人”的尤物,把张生美化成能“忍情”、“善补过”的君子。斐然的文采令人激赏,明显的局限性却叫人惋惜。
《董西厢》把仅有3000字的传奇小说扩充为五万多字的说唱文学,对崔、张爱情故事进行了彻底改造。改塑了人物,提炼了主题,结构宏伟,情节曲折,曲词精美。王实甫在《董西厢》的基础上进行再创造,不仅把叙事体的说唱文学变成了代言体的戏剧,而且使崔、张爱情故事的思想内容有了提高和升华,艺术形式趋于完美。《董西厢》还没能完全摆脱“自是佳人,合配才子”以及荣华富贵的世俗观念,王实甫《西厢记》则明确提出“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口号。这是《西厢记》的点睛之笔,表达了封建时代广大青年的心愿,具有反封建的民主思想。《董西厢》枝蔓过多,人物性格不够完整统一,《西厢记》里的人物个个血肉丰满,形神兼备。尤其是莺莺、张生、红娘、老夫人几个主要人物堪称典型。
相国千金莺莺和母亲相依为命,对母亲尊敬而孝顺,月夜焚香为母亲祈祷,孙飞虎围寺时愿为保护母亲而献身。但是,平时她又怨母亲管束太严,派红娘行监坐守。白马解围后,母亲公然赖婚,莺莺满腹怨恨和不满,说:“老夫人谎到天来大!”埋怨母亲“将颤巍巍双头花蕊搓,香馥馥〔fu复〕同心缕带割,长搀搀连理琼枝挫。白头娘不负荷,青春女成担搁,将俺那锦片也似前程蹬脱。俺娘把甜句儿落空了他,虚名儿误赚了我。”莺莺热烈地追求爱情婚姻的自由,不仅内心向往,而且付诸行动:佛殿相逢,她手捻花枝,对张生含情脉脉;月夜联吟,她用“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的诗句向张生倾吐心事;祭奠父亲亡灵时,还和张生眉目传情;溶溶月夜,她背着母亲来到张生窗下听琴;她既让红娘传书寄柬,又假意发作;既约张生幽会,又突然赖帐……经过一番犹疑、抗争,最后终于克服了矜持、软弱,冲破封建意识的束缚,做出了被封建统治者看作大逆不道的丑行——与张生私自结合,实现了自主婚姻的理想。剧本深刻、细腻地展示了莺莺思想觉醒的过程,成功地塑造了封建礼教叛逆者的形象。
《西厢记》里的张生,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却不谙〔an按〕人情世故,看不出自己与莺莺之间的门第差别,意识不到和莺莺之间的爱情不合礼法。他对莺莺爱得如醉如痴、神魂颠倒,追求爱情时热烈、直接而大胆,没有半点儿虚假。他托红娘传递书柬,并不对红娘保守秘密。莺莺酬柬相约幽会,他不仅读给红娘听,还向红娘解释诗意。莺莺决定与张生结合,送来“药方”,他也给说了出去。张生有着十足的书生气和才子气,既是个志诚种,又是个“银样蜡枪头”。
红娘是全剧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她开朗、泼辣、聪明机智、伶牙俐齿。她曾经善意地嘲笑过张生的寒酸迂腐,当面揭破莺莺的口不对心;但是,对于两人纯真的爱情,她打心坎里理解、同情、支持。出主意,想办法,递书送柬,热情奔走,促成好事。老夫人拷打逼问,她不慌不乱,动之以情理,晓之以利害,迫使老夫人认可了莺莺与张生的结合。一个地位卑微的小丫头,居然赢得了斗争胜利,难怪张生夸红娘是“擎天柱”。
老夫人是张生、莺莺、红娘的对立面。她“治家严肃,有冰霜之操”,指派红娘“影儿般不离身”地“行监坐守”,生怕青春年华的女儿“折了身分”。为维护封建道统尊严和“好名声”,她把女儿当作豢养的笼中小鸟,锦衣玉食,却不给丝毫自由。为了给女儿谋取“幸福”,她坚持门阀观念,不招白衣女婿。先是不讲信义地赖婚食言,后又逼女儿“昨夜成亲,今日别离”。不能说她不爱女儿,但正是她的“爱”,违背了女儿的心愿,破坏了女儿的幸福。不能说她没有一点母性,但在她身上更为集中鲜明地表现出顽固、狡诈、冷酷、无情的封建本性。
《西厢记》的故事并不离奇复杂,始终围绕着有情人能否成为眷属这一主线展开,巧妙地将几组矛盾冲突(老夫人、郑恒与莺莺、张生、红娘之间,莺莺、张生与红娘之间,莺莺与张生之间,孙飞虎与崔、张之间)粘合在一起,形成前后勾联、宏阔缜密的戏剧结构和开阖〔he河〕相间、张弛有致的戏剧节奏。利用误会、巧合、夸张、抒情、打趣、滑稽、幽默、诙谐等艺术手法,造成优雅深沉与爽朗热烈参差错落,泼辣、轻快渗透其间的情感效应,构成抒情诗般的喜剧风格。
《西厢记》才情丰沛,文采飞扬,“珠玑满眼,美不胜收”。许多曲词巧妙地化用唐诗、宋词,出以新意,营造出情景交融的意境,描摹出人物的微妙心态。如第一本楔子末尾莺莺唱的[幺篇]:“可正是人值残春蒲郡东,门掩重关萧寺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绮丽而含蓄的文词,传递出莺莺的寂寞与惆怅。特别是第四本第三折《长亭送别》中莺莺的唱词更是脍炙人口,为人传诵:
[正宫·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滚绣球]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cong匆〕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tun屯〕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耍孩儿]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伯劳东去燕西飞,未登程先问归期。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
这些曲词真是把青年男女间的离情别绪写绝了!难怪《红楼梦》第二十三回林黛玉称赞《西厢记》是“词句警人,余香满口”。
《西厢记》被誉为“天下夺魁”的北曲压卷之作,其版本多达百余种,历代评注者不胜枚举,并被译成英、法、德、意、俄、日、拉丁、印地、越南、朝鲜等文字。作为案头文学,它拥有广泛的读者,对《牡丹亭》、《红楼梦》产生了积极而深刻的影响。作为舞台演出本,它不仅长期活跃在舞台上,而且成为今天许多地方剧种的优秀保留剧目。《西厢记》是一部不朽的爱情诗剧,它与古希腊的《俄狄浦斯王》、印度梵剧《沙恭达罗》同列为世界三大古典名剧,在中国文学史和世界戏剧史上闪耀着灿烂的光辉。